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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保利拍卖丨​《万花春睡图》与南宋画扇中的私密空间

拍卖资讯 发布于:2022-06-23

《万花春睡图》与南宋画扇中的私密空间

黄小峰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

引言

第一次见到《万花春睡图》【图1】是在李慧漱编著的《精致的时刻:西湖与南宋艺术》展览图录(Exquisite Moments: West lakes & Southern Song Art, China Institute Gallery, 2001)之中,随即被吸引。


佚名(宋)《万花春睡》

圆光 设色绢本   D:27cm

估价 RMB: 15,000,000-25,000,000

展览:

1.李慧漱策展“西湖与南宋临安图景”展,纽约华美协进社, 2001年。

2.Artists&Ancestors: Masterworks of Chinese Classical Painting and Ancient Ritual Bronzes,Middlebury College Museum of Art,2008年9月12日至12月7日。

出版:

1.李慧漱著《Exquisite Moments:West lakes&Southern Song Art》,封二及第135页,China Institute Gallery,2001年。

2.《Artists&Ancestors:Masterworks Of Chinese Classical Painting and Ancient Ritual Bronzes》,图1,Middlebury College Museum of Art,2008年。

3.黄小峰《公主的婚礼:<百子图>与南宋婴戏绘画(下)》, 图2,《美术观察》,2018年第12期。

4.黄小峰《绘画史的另一面:中国古代绘画中的画中屏与屏中画》,巫鸿主编《物绘同源:中国古代的屏与画》,第108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

著录:

1.吴荣光著《辛丑消夏记》卷二,吴氏自刊本,1841年。

2.潘正炜著《听帆楼书画记》卷一,潘氏养我精舍自刻祖本, 1843年。

3.孔广镛阅、孔广陶编《岳雪楼书画录》卷三,南海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精写刊本,1889年。

4.叶德辉著《观画百咏》卷二,《观古堂所著书》,1917年。


【图1】《万花春睡图》

这幅画的主题十分特别,繁花锦簇,春光烂漫,又辅以深宅大院,美人春睡,不由得令人心襟动摇。换句话说,这幅画有很强的视觉感染力,这不仅是因为细致的描绘和鲜艳的设色,更在于场景安排和叙事结构的精心。不过,南宋团扇绘画存世不少,这件作品的风致也难免被不少早已得到广泛出版和研究的其他作品所掩盖,所以尚未见深入的专题研究,本文将抛砖引玉,做一尝试。

一、画扇

《万花春睡图》呈现团扇画形式。存世的古代团扇实物很少,大部分的团扇画在使用后都被拆下来装裱成册页。仇英《竹院品古图》中的赏古雅集,就以观赏一套团扇册页为中心。有一些存世的宋代团扇画有比较明显的扇骨痕迹,比如《荷亭婴戏图》(波士顿美术馆)【图2】、《骷髅幻戏图》(故宫博物院)【图3】等。


【图2】《荷亭婴戏图》(波士顿美术馆)


【图3】《骷髅幻戏图》作为团扇的想象图,

团扇模型取自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宋代书法团扇

但也有不少痕迹不是很明显。痕迹明显与否可能会与很多因素有关,比如扇骨的装配方式、团扇使用时间、后世修复等,甚至也不排除一些从未装配扇骨使用的扇面,当然其中也包括一些被后人处理过而近似团扇画的作品。《万花春睡图》在画面正中纵向有轻微的磨损,尤其是上下两边最明显,这可能就是团扇中央扇骨留下的痕迹。宋代团扇中央扇骨上下一般都较粗,所以难免这两个部分留下的痕迹更重。


《万花春睡图》(正中下方纵向轻微磨损处)

画团扇在宋代很盛行,皇宫内苑、达官贵人、平头百姓,都很喜欢。皇宫里的画扇与宫廷活动有密切关系,由宫廷画家专门绘制,用于宫廷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大宗的是在夏季端午节等节令,制作大量画扇赐予宫廷内眷与朝臣命妇作为皇家礼物。扇子用于纳凉,所以从春末夏初到秋季,是团扇使用的旺季。在这段时间里,节日频繁。有春日的上巳、清明,夏日的端午,秋季的中秋,还有宗教和民俗节日,如四月初八佛诞日、六月六崔府君生辰、七夕、中元等等。节日催生出假日经济,扇画也因此而繁荣。南宋首都临安的扇子铺,有记载的名店就有好几所。除了比较有装饰性的日常用具,团扇画在宋代宫廷还成为帝王传达特殊情义的媒介。这种团扇通常是皇帝御书,配上宫廷画家根据御书诗意绘制的扇画,赏赐给亲近的臣子,可以用在任何时候,不需要和某个特定节令发生直接关系。[1]

把《万花春睡图》放在宋代团扇画的语境之中来观察,有几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追问。

第一,这幅画属于宫廷语境还是民间语境?是由宫廷画家绘制还是民间职业画家绘制?

第二,这幅画的使用者是谁?属于哪一个人群?

第三,这幅画是否在特殊节令使用?其功能是什么?

这些问题,涉及到作者、年代、功能、意义等各个方面,在没有明确的文献资料情况下,需要依靠对图像的分析。

二、图像

宋代的宫廷艺术活动兴盛,宫廷画家的作品存世也较多。在判断一件佚名作品是否宫廷绘画的问题上,学术界主要依靠风格研究,这一环很重要,但也常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链而成为模糊地带。《万花春睡图》的图像因素可拆解为四个方面:建筑物、人物、植物、动物。如前人判断,图像因素中都具有明确的南宋特征。

建筑环境是画面的主要因素,画中是一个高等级的庭院,有四种建筑元素,由近及远依次是:方形水池、歇山顶建筑、长廊、攒尖顶建筑。长廊将画中庭院分成两个部分,长廊清晰画出了斗拱,暗示至少应是高级官宦之家。水池、歇山顶建筑组成的小院是更具私密性的空间,是供人物休息的寝室。长廊另一边带有攒尖顶建筑的空间则是一个更为开放的公共性空间,用于游赏。


《万花春睡图》(方形水池)


《万花春睡图》(歇山顶建筑)


《万花春睡图》(长廊)


《万花春睡图》(攒尖顶建筑)

证据是这所只露出攒尖顶的建筑应是一座敞开式的凉亭。在画风类似的《仙馆秾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图4】、《荷亭婴戏图》中都有十分类似的建筑,是作为女性集会游玩的场所。


【图4】《仙馆秾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旧传李嵩《水末孤亭图》(故宫博物院)【图5】中的观景孤亭亦是同样的形式。《万花春睡图》在攒尖顶的建筑旁搭配的是垂柳,这也与《荷亭婴戏图》相同,进一步暗示着凉亭水榭的存在。


【图5】《水末孤亭图》(故宫博物院)

在方池和歇山顶建筑的空间,搭配的植物是环绕各处的花木。几处花木有高有矮,高可过屋顶,矮将及一人,花木主干不是特别明显。这些特征来看,应是一种观花的灌木。


《万花春睡图》(各处花木)

笔者曾在研究南宋《百子图》【图6】的时候引证此画中花木,认为是琼花。[2]目前来看,这个看法虽不能完全确定,但仍有比较大的可能性。存世作品中唯一可见的琼花图是南宋宫廷画家韩佑《琼花真珠鸡图》(重庆三峡博物馆)【图7】,上有杨皇后题字和钤印,如非原作也应是有可靠原作参考的摹本。


【图6】南宋《百子图》(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图7】《琼花真珠鸡图》局部(重庆三峡博物馆)

画中对琼花的描绘接近元初王恽的描述,“宋人画琼花图,花蕊团团作九叶”。[3]宋元文献中还可见到一些记载。《宣和画谱》中记载北宋武臣画家吴元瑜有《琼花孔雀图》。北宋孔武仲有长诗吟咏《琼花画轴》(《清江三孔集》卷六)。南宋人许棐写有《赵宰琼花图》诗(《梅屋集》卷三)。元初刘因也有《琼花图》诗(《静修先生文集》卷一)。从这些有限的材料来看,画琼花在宋代宫廷内外的绘画中都有,南宋宫廷画家尤其喜欢描绘。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琼花虽然以扬州最出名,但南宋时已经在皇宫中大规模引种。每年暮春时节宫中在“稽古堂”、“会瀛堂”赏琼花是重要的赏花活动。[4]对比《万花春睡图》和《琼花真珠鸡图》《百子图》中的琼花,可以看到形态上的相似性。相比起来,《万花春睡图》表现了更多样的琼花生长状态。《琼花真珠鸡图》和《百子图》中都是比较低矮的琼花枝,而《万花春睡图》中则既有低矮花枝,也有高大的花树,并且表现出了赏花的行为。这也使得这幅画与宫廷绘画的关系变得更显著。


《万花春睡图》(花枝)


《万花春睡图》(花树)

人物的服饰和画法也是判断这幅画性质与年代的重要线索。画中人物共9人,全都是女性。人物分成三组,第一组是屋内3人,第二组是长廊中5人,第三组是独自摘花1人。从服饰判断,人物的身份有三种。

第一种是身分最高贵的女主人,她是还未起床的贵妇。


《万花春睡图》(女主人)

第二种是侍女,共7位,包括屋内侍奉女主人的2人、摘花1人、长廊内手捧乐器3人和前导1人。



《万花春睡图》(侍女)

她们的主要特征是腰间多有一条扎起来的衣饰。女性腰间的围裳,比较主要的是“抱腰”。但画里的腰间衣饰又与标准的抱腰有明显区别,更细长,就像一条围巾扎在腰后,成为仕女带有工作性质的服饰。此外她们的发式都以鬟髻为主,上面扎着色彩鲜艳的红黄发带。这在南宋绘画的侍女形象中很常见。

第三种女性的身份介于女主人和侍女之间,她是长廊中一位领着持乐器侍女行进的女子。她身材比其他人都高,头上戴着一个蓝色冠饰,罩住梳成脑后的发髻。她脚穿红鞋,也与其他人不同。


《万花春睡图》(女子)

三、团组作品

画中女性这三种不同的装扮,在其他的一些南宋团扇绘画中也可以看到。我们可以把这些画作视为制作年代与性质接近的一组来看待,包括:传陈清波《瑶台步月图》(故宫博物院)【图8】、传苏汉臣《蕉荫击球图》(波士顿美术馆)【图9】、佚名《仙馆秾花图》、佚名《荷亭婴戏图》等。画中至少都会区分出戴冠的女性和系各色发带的侍女。关于宋代女性的冠饰,目前的研究大体上认为《瑶台步月图》中的冠饰就是宋代的“团冠”,也有人认为属于更小的“玉兰花冠”。考虑到画中冠饰大都是半透明材质,也有学者推测类似《蕉荫击球图》一样的冠可能是文献中所说的“鱼枕冠”或“水晶冠”。[5]单纯从人物服饰来判断这些画作的时代和性质还不够,还需要结合人物造型、建筑样式等其他因素。


【图8】传陈清波《瑶台步月图》(故宫博物院)


【图9】传苏汉臣《蕉荫击球图》(波士顿美术馆)

以上这组以女性形象为主的作品中,没有一件有明确的作者和时代,所以也很难为进一步讨论《万花春睡图》的时代和性质提供确定的参照。相对而言,学界对《瑶台步月图》的讨论较多。彭慧萍在画中发现了2处宋理宗时期曾为宫廷画家的陈清波的落款,认为这幅画反映了南宋画家的商业化模式。虽然陈清波也曾入宫成为宫廷画家,但这幅画就其性质而言是一件面对市场的作品而非为宫廷制作的绘画。[6]彭慧萍对于南宋画家创作模式的讨论,相当程度上使得过去我们研究宋代绘画时习惯做出的“宫廷画家/民间职业画家”的区分变成问题和模糊地带。南宋邓椿《画继》还曾记载过善画婴儿的北宋画家杜孩儿,他在开封卖画时,“画院众工必转求之,以应宫禁之需”。这种情况愈加模糊了宫廷内外的界限。所以,除非我们在一件作品中找到明确的证据,否则很难进行简单的推论。

笔者曾在对佚名《百子图》团扇的研究中,根据画面“百子”主题和器物描绘与宫廷礼仪的关系,提出《百子图》是一件宫廷绘画,并进一步推测是宋理宗赐给周汉国公主的宫廷礼物。虽然这个推论尚待更多材料的检验,但笔者因此形成了一个不成熟的看法,即宋理宗堪称漫长的统治时期(1224-1264)是南宋绘画的一个繁荣期,无论宫廷绘画还是宫廷外的民间绘画市场都掀起了高潮。上面提及的一组年代接近的团扇画,包括《万花春睡图》,都可以暂时放在宋理宗时期。

在时代比较确定的出土器物图像中,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群5号墓出土漆奁上的庭院仕女图可以与上述一组作品中的女性形象进行比较。墓葬群与官至副相的毗陵公薛极(1163-1234)有关,可能是其亲属墓。5号墓为高等级的女性墓,卒于1237年之后,因此这具漆奁也应是宋理宗时代产物。[7]漆奁图像表现了2位贵妇人在1位侍女陪伴下在有湖石的庭院中漫步。【图10】


【图10】南宋朱漆戗金漆奁(常州博物馆)

贵妇人身穿窄袖褙子,褙子下还露出两条类似“领抹”的长条装饰,但并不缝制在衣领上,而是单独的帔帛状装饰。[8]这种女性服饰在《蕉荫击球图》《仙馆秾花图》《荷亭婴戏图》中都可看到,其与“领抹”、“霞帔”等衣饰的关系在目前服装史研究中还没有明确。漆奁中侍女腰间扎着类似简化“抱腰”的衣饰。漆奁和团扇中这些女性形象都描绘成瘦削直筒型。虽然学界普遍认为这与宋代女性瘦削的特点有关,但更应该视为一种图像风格,而不一定与现实生活发生必然联系。从目前存世的南宋绘画来看,身穿褙子、头大瘦削、直立呈长条形的女性形象,在南宋后期绘画里最为明显,在南宋前期到中期的绘画里还不是这么显著。在12世纪后期的《大德寺五百罗图》(京都大德寺)、传为吴皇后题注的《蚕织图》(黑龙江省博物馆)中,都有对作为供养人和劳动者的现实女性的描绘,亦是身穿褙子,但却不是特别瘦削。这种特殊的瘦削女性形象是否是南宋后期发展出来的模式化形象,还值得进一步考察。

《万花春睡图》中的高等级建筑,虽然不能简单与宫廷画上等号,但至少可以说代表了对于宫苑生活的艺术想象。不只是女性的理想生活,上层社会男性的理想世界也通过绘画表现出来。旧传赵伯骕《风檐展卷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图11】也是一件团扇画。画中是湖山间的园林别墅。一位穿着休闲的男子正在凉亭中读书看画。凉亭旁是一个方形水池,院子里铺设着长方形砖石的步道,二者都与《万花春睡图》中相似。


【图11】《风檐展卷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两画的建筑虽然形式不同,但画法也有相似处,一个很好的比照对象是“瓪瓦”屋面的表现方法。屋面都画出了不齐整的合瓦边缘线,横向排列的瓦片错落有致,并未连成水平的平行线。纵向的行列,则用斜向的深色断线表现出了瓦片的层层叠压。[9]《荷亭婴戏图》中的凉亭也是用同样的画法来表现“瓪瓦”屋面。


《万花春睡图》(瓪瓦)


《风檐展卷图》(瓪瓦)台北故宫博物院


《荷亭婴戏图》(瓪瓦)波士顿美术馆

《风檐展卷图》中左边有两位仕女,穿着浅色的褙子,上有红色领抹,其中一位手拿团扇。画面右边有两位送来精美茶具的童子,可以清晰地看到托盘中的金色茶盏。这些形象都加强了画面的贵族生活色彩。如此一来,我们似乎也可以把《风檐展卷图》纳入和《万花春睡图》同样的作品团组。《风檐展卷图》中,贵族男性所在凉亭中布满了绘画。榻后有大背屏,榻上有小枕屏。左边凉亭壁间还悬挂着山水对幅。山水对幅上画出了山水画的基本构图,为水岸边的大树和山崖远山,接近马、夏一路的“一角半边”朦胧景致。可以与夏圭《观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图12】进行比较。


【图12】夏圭《观瀑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大背屏上的画是小景,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树的岸边,若干只近似鸳鸯的水禽在水中游泳。其景象与刘松年《罗汉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中罗汉身后屏风上的小景类似,在存世作品中也有马远《梅石溪凫图》(故宫博物院)可以比较。因此,如果把画中的这两处画中画作为线索,似乎可以把这幅画的年代判定在13世纪前期,与夏圭活动的时代相近,由宫廷画家绘制的可能性很大。


《风檐展卷图》(背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万花春睡图》(背屏)

通过团组作品之间的相互比对,《万花春睡图》作为一件宋理宗时期宫廷画手所绘制团扇的间接证据也变得更多,但如果要确证还需等待更多直接证据。接下来,将对这件团扇画的使用者、使用语境和图像意义进行进一步观察。

四、女性空间

团扇与使用者有密切的关系。对于画团扇而言,女性群体是重要的使用者。一般来说,各种季节的应景花卉是女性喜爱的题材之一。小动物也常与不同的花草搭配在一起。女性和儿童,也是女性所用团扇的重要题材。对男性来说更合适的是山水团扇。比较有社会性的宗教题材、人物故事,也常出现在男性使用的团扇上。存世的南宋团扇绘画,大体上来说可以进行这样的分类,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草虫题材,就很难判断究竟是女性观众更多还是男性观众更多。看起来具有“多子”等吉祥含义的草虫题材,是南宋政府在端午节时发给中央文官的节日礼物。当然,所针对的既包括男性官员,也包括他们的女性眷属。草虫扇既可以体现“多子”含义,又可以体现与《诗经》等经典有关的儒家思想。因此,考察宋代团扇画的使用语境,要把观者和意义生产的模式结合起来考虑。

在上面归纳的团组作品中,以男性贵族或男性高官为主题的《风檐展卷图》应是针对男性观众,而以女性和儿童为主题的《万花春睡图》《瑶台步月图》《荷亭婴戏图》应是针对女性观众。其中,《荷亭婴戏图》中画有女性和母亲的象征植物萱草,《瑶台步月图》中有类似“摩喉罗”的玩具,都可以比较肯定地视为女性使用的团扇。[10]《瑶台步月图》中描绘的全部都是女性,也是作为女性欣赏的一个证据。与之类似,《万花春睡图》和《仙馆秾花图》也是女性空间。前者是女性在庭院春睡起,后者是女性在庭院中的赏雪雅集。


《仙馆秾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除了主题之外,这几幅画面还特别注意用画中画、图中图的形式来凸显女性气质。《仙馆秾花图》中,建筑物的帘子都卷了起来,但画家精心地在仅留下很小面积的帘子上画出了有远山、树木和梅花的景色。尤其是从最近处的帘子上来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松树和梅花,有可能是“岁寒三友”,这正契合冬季赏雪的主题。


《仙馆秾花图》(画帘 画中画)

有图像的帘子可称为“画帘”或“绣帘”。这种带有精致图画的帘子可能现实中确有存在,但它们在画面中的作用不在于复原现实,而是为了强化女性气质。在画中营造的空间里,凉亭四周既有松树也有竹子,还有山茶,唯独缺少梅花,帘子上绽放的梅花恰好填补了这个空缺,并由此成为画面中隐藏的看点。

画中画也在《万花春睡图》中出现,只不过相比起来更接近《风檐展卷图》的方式,即床榻屏风。《万花春睡图》中女主人所在的歇山顶房屋内,从屋子两边的窗户看到了不同的空间。一个是女主人的床帐,一个是摆着妆奁、镜架、书函的化妆台兼书桌。在帐幔卷开的床榻上,可以看到床上有围屏,虽然只露出不大的部分,仍可在右边一扇上依稀辨认出有鸳鸯一类的水禽。所以可以确定床榻上是汀花水鸟为主题的小景绘画。在书桌后面,也有联屏,难以辨认所画主题,但没有明显的山水画的构图,很可能还是小景或花鸟主题。



《万花春睡图》(联屏、围屏 画中画)

小景和花鸟主题屏风在南宋十分盛行,但画中采用这个主题作为装饰和画中之画,应该不仅是在模仿现实生活,而更应具有点题的功能。

我们会注意到,画中小池里正有一对水禽,从毛羽的鲜艳程度来看,是一对鸳鸯,雄鸟在前,回头呼应紧跟在后的雌鸟。屋内一位开窗的仕女,正往水池里张望。


《万花春睡图》(鸳鸯)

除此之外,画中长廊另一侧有凉亭的院子里,高处的柳树顶部,在两处相邻的枝条上停着两只鸟。高处的一只抬头望向高空,而左边略低处柳枝上一只正侧身望向它,二者也形成互动关系。这两只鸟是同一种,有可能就是“白头鹎”,即“白头翁”。成双成对的白头翁和鸳鸯都具有明显的浪漫和爱情色彩。


《万花春睡图》(白头鹎)

加上女主人闺房中的鸳鸯床屏,共同引导我们从浪漫的视角来观察画面图像的含义。如果从传统的“宫怨”或“闺怨”主题模式来看,鸳鸯和白头映衬出女性独守空房的空虚。南宋绘画继承这个主题应该也不是意外,像《靓装仕女图》这样的团扇画,就被普遍视为闺怨主题。不过,《万花春睡图》的画面看起来并不是冷寂的。

首先,人物众多,达到9人;

其次,画中有一个三人乐队,尽管并不在表演,但也足以唤起观者的情绪。三种乐器为筝、琵琶和嵇琴,全都是弦乐器。其中,嵇琴是宋代比较时新的乐器,在唐代出现,在宋代获得流行。画中也重点对它做了刻画,而不像其他两种乐器都包裹在套子里。《万花春睡图》的嵇琴图像也是目前可知的宋代绘画中罕见的例子。


《万花春睡图》(嵇琴)

第三,画中春意浓郁,可能为琼花的花树,开得特别灿烂。

这些都冲淡了闺怨的情绪。因此,我更倾向于这幅画并非是在表现闺怨,而是在传达一种女性生活的情态。

女性睡起的主题,在宋代绘画中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北宋时代,传为周昉的《背面欠伸内人图》就通过苏轼的诗歌获得名望,画的是睡起慵懒打哈欠的仕女。这种图像在南宋初年人摹周文矩《宫中图》中也有表现,除了画出背对观者打哈欠的仕女外,还有刚睡起不久,慵懒地梳头化妆的仕女。【图13】


【图13】《宫中图》(局部)

所以,我们不妨把《万花春睡图》放置在南宋时代对女性形象的创新表现上,展现的是一种对当时的观者有吸引力的女性生活。倘若把这幅画与《仙馆秾花图》一起来看会更清晰。二画的主题乃至对建筑物、人物的表现方法十分相似,都是纯粹的女性生活空间,堪称姊妹篇。一个是冬景,一个是春景。一个是赏雪,一个是观花。一个正在准备茶酒宴会,一个正在准备听乐。


《仙馆秾花图》与《万花春睡图》

二画的情绪都比较热烈欢快,其最吸引人之处就是对于女性空间的营造,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固有的模式。比如说,表现女性的聚会并非是这时的创新,长期以来传为唐人的《宫乐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是一群唐代仕女的聚会,表现女性团体的酒局与音乐会。《宫乐图》如果作为宋摹本,是否带有宋人对于唐代绘画的想象不得而知,但女性群体聚会的主题可以算是一种新创。相比起来,《宫乐图》还是展现出更多宴乐的感觉,而《仙馆秾花图》中,主要的活动是上层女性的雅集,她们和男性文士一样,在雅集中感悟自然世界。《万花春睡图》也把类似传周昉《挥扇仕女图》一样的宫怨转换成了以女性为主体的春日抒怀。阳春时节灿烂的琼花、戏水的鸳鸯、交鸣的白头,还有将要在隔壁凉亭水榭中开始的音乐,都是床上慵懒未起的女性情感的烘托。闺怨的孤寂感也许还有,但已经相当淡薄了。作为一把团扇,它会被某位女性拿出室外使用。作为一幅春景绘画,其使用时节也大致是在暮春三月。这个时候正逢清明节前后,全民的踏青郊游活动正逐渐展开,女性也获得了远足机会。可以推测,《万花春睡图》就是在这样的语境里使用的,扇子上的风光和外部世界的风光相互辉映。

五、卧房、梦与女性的主体性

团扇在使用的时候,一般是专属于某人,是比较具有私密性的媒介。《万花春睡图》在构思上以女性床榻的私密性呼应了媒介的私密性。画中一目了然、带有某种窥密性质的闺房空间,是颇为具有吸引力的地方。画中歇山顶建筑并不太大。观者在画中看到的是背面,进入房间的门不在这里。从背面透过敞开的窗进行窥探,愈发强化了空间的私密感。细看屋内,在床帐的右边又由隔扇门隔出了一个小空间。我们会看到这个小空间里摆着一扇木头屏风,屏风前摆着一个盆,盆好像还摆在一个深色的台面上。


《万花春睡图》(木屏前的沙锣)

这几种东西的组合,透露出这里是女性的盥洗室。呈现出金色的盆子,就是女性盥洗甚至沐浴时所用的铜盆,也称“沙锣”、“廝锣”。这可谓是特别隐私的地方。当然最为私密的就是撩开的床幔中女性身穿睡衣的身体。我们可以看到她下半身裹着红色薄被,可以看到床榻上铺着的席子,可以看到她使用的是绿色丝绸包裹的枕头,当然还可以看到她不施粉黛、没有复杂头饰的素面。她一手搭在床沿上,一手支起上半身,我们不禁好奇她正在和侍女说什么。


《万花春睡图》(局部)

女性的卧房尽管很早就是人们的兴趣点,但似乎要到宋代绘画中才有所表现。目前可以找到的对于女性闺房的表现,基本上都是南宋绘画。和《万花春睡图》中女性闺房的私密程度不相上下的,是《松荫庭院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图14、15】,也是一幅团扇画。


【图14】《松荫庭院图》(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中也是一所高等级的建筑群,聚焦在其中一进院落。长廊把庭院和内宅部分区隔开。长廊右边的庭院里有大型的花坛,有巨大的湖石和双松,松身上爬着凌霄花,还种植有一丛花草。台北故宫对此画的解说中认为花草为琼花,但从形态来看疑问较大。长廊的一扇黑漆大门通向内宅,内宅院落为悬山顶建筑,当中是厅堂,摆放着大屏风。两侧有挟屋。一侧的挟屋中,透过打开的窗户,可看到女主人正在睡觉。她穿着白袍,微微侧卧,左手枕在脑后枕头上,正在睡梦中,或将醒未醒。长廊里,有3位丫鬟正向内宅走来,她们手中所持物品应是供女主人盥洗所用。画中是一幕初夏景观,可能是清晨时分,静谧的院落里,刻意展现出女性的卧房和睡觉的身体。在这里,闺怨之感也相当淡薄,更多的是对恬静生活的表现。


【图15】《松荫庭院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

作为画扇,《松荫庭院图》和《万花春睡图》的使用者有极大的可能都是上层社会的女性。两幅作品都是以建筑和庭院为中心,以对女性卧房和睡觉的女性的窥探为中心。我们不禁要问,这种视觉旨趣有无更多的意义?

团扇的使用者虽然可能是女性,但画家基本都是男性,他们所构想的女性卧房景象,其实也是当时社会趣味的一种体现。从视觉与图像的角度来看,团扇画中的女性卧房与版画中出现的对女性卧房的描绘有一定的可比性。在可能刊于南宋嘉定年间的《天竺灵签》(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就有不少对于卧房的表现,其中有两幅对女性床榻的描绘,分别是第六十八和第七十二幅【图16、17】。[11]第六十八幅中的床榻上,一位女性正侧卧,下半身盖着绣花被,胳膊支起上半身。床上也是席子,背后有围屏,上面有图画,所画就是汀花水鸟的小景。这是一个好签,签文写道:“异梦生英杰,前来事可疑。芳菲春意暖,依旧发残枝。解曰:此卦占用须应先有艰阻,后用方吉。缘卦中有再发之象,占孕妇必感异梦,生贵子。士庶占文书百事吉,春季□吉。”可知版画中表现的是签文中所说的“异梦生英杰”,即“占孕妇必感异梦,生贵子”。之所以是吉签,是因为春季时去岁冬季的残枝重新发芽开出花朵,说明时来运转。画面中表现这个视觉征兆的图像除了床榻右边地面上的一丛花枝,更明显的就是床屏上的小景花鸟,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表现的是春季景象。这个画面,和《万花春睡图》中闺房床榻有一些相像,尤其是床上女性的姿态。


【图16】《天竺灵签》第六十八幅(中国国家图书馆)

《天竺灵签》第七十二幅也是一个类似的女性床榻,床上的半卧女性还有侍女在服侍,看起来也是睡梦刚醒。画面视角略微扩展,画出了一些室外景象,有一丛花和两只鸟。从签文上看,是一个很不吉利的签,原因就在于那一丛花是“荫倒花落”,画中画出了掉落的花朵和两片树叶,这预示着家庭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两只鸟一齐向外飞去,更预示这种分离危险。画面中之所以选择描绘床上睡起的女性,暗示着家庭的女主人在家中被恶梦惊醒,侍女连忙上前服侍。这位惊梦的女性似乎感到将面临与丈夫离别或家庭瓦解的危险。

【图17】《天竺灵签》第七十二幅(中国国家图书馆)

两幅版画中,卧榻上的女性总是与梦联系在一起,梦境又与现实和未来世界发生感应。《万花春睡图》和《松荫庭院图》似乎也可以进行这样的观察。没有材料证明和它们和《天竺灵签》之间有必然的关联,所以我们只能考虑它们之间存在某种平行关系。我们当然不能认为《万花春睡图》也能使人想到女性的怀孕生子,但倘若我们把时间接近的二者均视为对于女性卧房形象的某些观念在南宋社会的不同表达,就可以来寻找图像的互文性及其解释。富有象征性的世俗版画图像和体现上层精英趣味的团扇图像,共同反映出南宋社会对于女性与家族、女性的主体性等议题的关注。女性孕育的生命是家族发展的保证,女性的命运也取决于女性自身。进香占卜的香客中,女性人数很多。《天竺灵签》中之所以有女性卧榻形象,可能就与女性求签者有关。《万花春睡图》中的女性闺房,也是在主动地面对团扇的女性观看者和使用者的趣味,闺房、绣榻、梦,这些因素能够充分调动感官想象,从而更好地表达出女性群体的主体性,展现出女性对于自身的思考。

结语

本文对于《万花春睡图》的年代、属性、主题、意义等问题做了一些粗疏的讨论。初步推测这件团扇画可能制作于宋理宗时代,其作者是为宫廷服务的画家。作为一把画扇,其使用者可能是宫廷女性或高级官员的眷属。画中表现的女性卧房和春睡形象,是当时针对女性群体而出现的特殊图像,展现了女性作为图像的观看与欣赏群体和图像制作之间的互动关系。对于缺少很多具体信息的宋代绘画来说,图像研究还需要更多其他领域研究的补充、匡正和帮助。《万花春睡图》是一件很有潜力的作品,期待更多的研究出现。

[1] 对宋代团扇画的讨论,可参见:Ankeney Weitz, “The Vocabulary of Fashion: Word-Image Play in Southern Song Painted Fans,”Palace Museum (Taipei) Bulletin 44 (October 2011): 39-48. 黄小峰《繁花、婴戏与骷髅: 寻觅宋画中的端午扇》,《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研究特辑•宋画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浙大出版社,2017年。

[2] 黄小峰《公主的婚礼:<百子图>与南宋婴戏绘画》,《美术观察》 2018年11-12期。

[3] 王恽《玉堂嘉话》卷三,余来明、潘金英校点《翰林掌故五种》,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4页。

[4] 《武林旧事》卷2《赏花》,西湖书社,1981年,第36页。

[5] 对宋代女性冠饰的研究可参见:贾玺增《宋代女冠研究》,陈芳主编《敦煌服饰暨中国传统服饰文化学术论坛论文集》,东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王惠莹、陈芳《宋代鱼枕冠考析》,《装饰》2018年第4期;高雨青《宋代女性冠饰研究》,郑州大学硕士论文,2016年;王惠莹《北宋女性便冠研究》,北京服装学院硕士论文,2017年。

[6] Huiping Pang,“Southern Song Freelance Painters (1127–1279): Commerce Between the Imperial Court and the Linan Art Market”, Journal of Chinese History, 2020, pp.1-36.

[7] 陈晶《记江苏武进新出土的南宋珍贵漆器》,《文物》1979年第3期;陈晶、陈丽华《江苏武进村前南宋墓清理纪要》,《考古》1986年第3期;扬之水《常州武进村前乡南宋墓出土器物丛考》,《常州文博论丛》第2辑,2016年。

[8] 沈雁《说“领抹”》,《丝绸》2012年第9期。

[9] 屋瓦的画法可能具有断代价值,笔者在《再造唐画:展子虔<游春图>新探》(《美术大观》2021年第6期)一文中也对此进行了一些讨论。

[10] 相关领域的研究,可参见丛晓雯《两宋泥塑磨喝乐研究》,中央美院硕士论文,2021年。

[11] 对于《天竺灵签》版画的研究,参见Shih-Shan Susan Huang(黃士珊), "Tianzhu Lingqian: Divination Prints from a Buddhist Temple in Song Hangzhou," Artibus Asiae 67, no. 2 (2007): 243–296。

(责任编辑: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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